革命年代里,地狱挪到了人间,到处是牛鬼蛇神,大家都人不人鬼不鬼的;但是大家很少想到,革命年代里,猪活得也不容易,猪不猪人不人的。
革命年代里,猪三分儿象人,七分儿是猪。本来人都吃不饱,一般没人养猪的(58年之前我家只养过两回猪,56年一次,58年一次)。可出食堂之后,估计是上面有人想吃红烧肉的缘故,所以号召,家家户户得养猪。无奈,队里只好想尽一切办法鼓励大家养猪。最激动人心的措施就是猪与社员同等待遇,同分口粮。口粮是按人头分配的,谁家多个猪等于多个人。
有时分东西,长长的队伍里间隔会有个孩子,不用说,大人没功夫,派孩子来领呢;会计呢,不太认识孩子,就会问谁家?孩子说王计狗家;会计问几口人?孩子说五个,会计接着问:连猪不连?时间一长,这些吸溜着鼻涕的孩子也变聪明了,再排队领东西,一看轮到了自己,不等会计垂相问就脆声声的直接汇报:王计狗家,连猪六个!孩子话音刚落,会计就会拖着长音儿吆喝给过秤的同志:王计狗家,连猪六个,白萝卜若干!红萝卜若干!云云。
大人比较聪明,领东西知道人五口、猪一头分开报,但是会计不管这个,一律连猪六头的报账计账,当时大家也觉不出不妥来。只是如今想来,那时的猪被抬举得跟人一般。但猪毕竟是猪,四条腿趴着的,玩不过两条腿直立行走的,名义上是每个家庭里的成员,可领一份口粮,但实质上却吃不到嘴里,让人给私吞了。猪只能喝洗锅水、吃红薯秧、白菜梆子、烂红薯。所以那时的猪都是瘦肉型的,不用说,饿的。
猪一生病,主人就慌了。不是心里有愧,而是,它不但替人领一份口粮,还是全家唯一的财产,一旦猪给饿死病死了,那就是倾家荡产。相形之下,家里某个人得病就不值得一提了。我现在记得最清楚的几个镜头,是我家的猪病了,先是给它吃生红薯,它不吃;然后又给它吃煮熟的红薯,它老人家还不吃(农民秋冬天全是吃这个,春夏天再吃晒干的红薯片);再后是娘用铁锅把小米炒得香喷喷的,然后兑水,煮点挂面,放几滴油到炒勺里,放到火上烘热,再放热油勺里几丝儿葱花,最后伸到汤锅里,这汤就算做好了(一冬天,人也难得吃几回),待送到猪的嘴前,猪同志嗅嗅,还是不想吃,娘急了,可猪圈边儿上冷眼旁观的我早看不下去了,嘻皮笑脸的跟娘说:它不吃,我看它是想喝鸡蛋汤吃烙饼呢(鸡蛋汤烙饼是我们那里的农家招待尊贵客人才做的饭菜)!
娘正着急,一听我嘻嘻,随手掂起一根棍子要敲我,吓得我赶紧溜了。
不是我气娘,是我吃猪的醋。从小到大,我尚未受到过猪此般的待遇。四岁的时候,我高烧不断,昏迷不醒,十几日后,爹推着家里的小推车(诸葛孔明发明的那种独轮小推车,我们老家的农民现在还用这个,我推它都是相当老练的,推一车红薯或者白菜,穿着高跟鞋都能从山坡上一溜小跑下来),一边放猪,一边放我(大我五岁的二姐搂着我),卖了猪后再给我瞧病。后来二姐回忆说,我那时睡得跟死猪似的,到了水泥厂附近,睁开了眼,瞧见了水泥厂我从没见过的高高的烟囱,感叹一句:真高啊!爹跟二姐高兴坏了,连忙喊我,可我老人家又闭上眼了。可惜的是,用猪换来的药,吃后仍不见效,到后来,娘干脆放弃我了,不再给我吃药,任其自然。
长大后娘跟我说:整整发烧四十多天啊,那时就怕烧坏你的胳膊腿儿,没想到,胳膊腿儿没事儿,脑子可能烧坏了,否则也不会恁糊涂。
前一阵子家庭大聚会,饭后闲谈中,不知怎么谈起了我小时候生病的那场故事。快言快语的大姐在一旁说:还说呢,卖了一头猪都没给你治好,瞧着你都快不行了,差点把你扔到漫烟地里。没想到大姐那头话音刚落,这头我娘已哭出声儿了。我赶紧去给我娘擦眼泪。啧,估计是大姐的话,引出了娘的无限伤感。好歹我是兄弟姐妹六个中,唯一的一个大学生;好歹他们五个不管谁缺钱了,都会理直气壮的找我来借,借了还不用考虑还钱的问题;好歹我是一个只喜欢报喜不喜欢报忧的憨妞,人生路上诸多磕绊,从来没有给娘说过,全都是我自己消化,不想给娘制造任何心理负担与麻烦!一句话,我现在好歹是我娘的小得意。
不管糊涂与否,得意与否,好歹俺坚强地活下来了,也算对得起那头被卖的小猪。
说实话,受娘情绪的影响,小时候我最怕家里养猪,最怕猪生病,猪一生病,全家形势大不好,我还老挨吵。八岁的时候,毛主席死了。当时娘与诸位大娘婶婶在院子里团团转,摊着手说:主席死了,这还咋过啊。我那时候哪里知道主席是啥啊,只是朦朦胧胧的有种恐慌,这主席比猪还尊贵么?主席死了,我们也就都活不成了么?